《生如芥》( 陆氏)

陆焱

《生如芥》 一、陆氏




陆家是书香门第，解放前也算是大户望族。早先有一本家谱，父亲和三叔小时候都看过。家谱里记载着我家这支陆氏后人的根源由来、旁系分支，本是要物，可是在“破四旧”的时候，被一把火烧了。
陆姓有四个来源。
帝颛顼有个曾孙名叫终，被封在陆乡（今山东平原县一带），所以叫陆终。他的子孙中有以陆为姓氏的。这是其一。陆氏还有一支源出于妫姓田氏。西周初年，舜的后裔妫满建立陈国，传至春秋时期陈宣公时，发生内乱，陈厉公的儿子陈完逃到齐国，改姓田氏，称为田完。公元前391年，田完的后代田和把齐康公放逐到海上，自立为齐王，史称“田氏代齐”。齐宣王时，宣王把他的小儿子田通封于平原县陆乡，田通的子孙以封邑为氏，也称陆氏。这是其二。另两支不是汉族，一是古戎族允氏，一是古鲜卑族步六孤氏。戎族允氏原居住在瓜州（今甘肃敦煌境内），春秋时期被秦、晋两国诱迫东迁至阴地（今河南卢县东北），又称阴戎，后又迁到伊河流域的陆浑（今河南嵩县东北），以陆浑为名，称为陆浑之戎，隶属于晋国。后陆浑之戎的公族子孙以族名命姓氏，称为陆氏。这是其三。鲜卑族步六孤氏在北魏（494年）迁都洛阳后，孝文帝将它改为陆氏。这是其四。
我家始出自安徽当涂陆家墩，往上始于河南地界。如此说来，我的先人多半是古戎族允氏。

先祖陆齐源，字天爵，任扬州治台，官拜五品，为官清廉不阿。父亲闭起眼睛，想了想说，嗯，算起来是清朝同治年间的事了。我问，然后呢？
陆齐源的长子叫陆克功，字辅仁，迁到了句容龙潭镇带子洲，没多久又迁到下蜀镇，在下蜀中街创立协记绸布庄。下蜀、龙潭、仓头、桥头、东阳合称为“东阳五镇”“，下蜀镇为首，乃兵家重地。
我说，老陆同志，不对吧？祖上虽然说是个清官，可是那扬州烟花之地，清官也落十万雪花银，先祖为什么不在扬州做少爷？他可以讨几个小妾，过快活日子。父亲说，清朝末年，官场腐败黑暗，大概是发生了什么祸事，也可以说陆克功是逃难到下蜀镇的。我说，到底是人才，逃难到下蜀也能开布庄做生意。我们陆家就这样又发达了？
陆克功长年累月辛苦经营，家道日渐富足。后来有了两个儿子，长子陆遵海，字镜平；次子陆遵严。清朝宣统二年，陆遵海15岁考中末科秀才，本想继续考功名，可是两年之后，孙中山先生领导的辛亥革命爆发，清朝亡了。
我说，仕途走不通，可以继承家业，做绸布生意。父亲说，陆遵海也就是我的爷爷，是个腐儒，读书可以，却不是个做生意的料。
陆克功51岁去世。陆遵海继承了协记绸布庄，却是经营不善，连年亏空，竟又染上了吸大烟的恶习，家道开始败落。最拮据的时候，陆遵海只能夹着绸布庄的帐本，拎着长袍底摆，迈起方步，依靠讨要先父的旧帐渡日。
父亲每说到此处，总显得有些凄凉。我说，活该。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倒也没什么，从吸大烟这毛病来看你爷爷是个败家子。父亲说，我爷爷不就是你太爷，有你这样说话的吗？父亲其实并不恼怒，我又问，既然家败光了，那解放的时候怎么又给我们家定了个地主呢？父亲说，是啊，是给定了个地主的成分。我这辈子很多工作做不成，就是在家庭出身上吃了亏。
我一直奇怪，既然陆遵海才不在商，为什么不让他的兄弟陆遵严继承协记绸布庄？关于这点，父亲也不知道。
父亲只记得陆遵严娶有一妻一妾，均无子嗣。陆遵海娶一妻，生二子，陆家总算是续了香火。陆遵海的长子陆典成，字诚之；次子陆典铨，字子恒。陆典成就是我的爷爷。
陆遵海是个大烟鬼，想来必然是身体赢弱，57岁去世了。在他去世前，陆典成从栖霞师范学校毕业，当时栖霞师范的校长是一代大家黄哲夫先生，与南京晓庄师范校长陶行知先生齐名。陆典成也算是师从名家，刚毕业就受到一所中学的礼聘，可是他却婉谢聘书，回乡继承了协记绸布庄。那是1934年，陆典成17岁。
陆典成接手协记绸布庄后，改为股份制，更名协康。不到一年，又入股无锡北门的永大生粮行，镇江的元太丰粮行。永大生粮行规模较大，大股东荣重仁，是荣毅仁的三弟。从此，陆家开始涉足粮业，在句容周边地区广为收购粮食，并包下一条10多吨的货船往返于镇江无锡之间。船主倪步升，丹阳人。
1939年，陆典成娶了江北叶氏，也就是我的奶奶。第二年，父亲出世了。父亲这一代，人丁兴旺。陆典成有四子，陆典铨也有四子。
事业小成，又逢添丁加口，于是陆典成在下蜀镇西街买下一大块地皮，盖了两进宅子。宅子后面有大片空地，并未尽用。也许是受现代教育的缘故，陆典成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。奇怪的是在挖地基的时候，他却令人埋下一坛黄金，说是为了镇住地气。这多少有点矛盾。
我说，一点也不矛盾。老爷子精明过人，多半是为了后人着想，才置下地产埋了黄金。父亲说，祸兮，福所倚；福兮，祸所藏。他却没能料到，正是这块地产给子孙带来了麻烦，尤其对我的影响最大。
我看过据余华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《活着》，葛优、巩丽主演。电影中富贵的祖宅被龙二诈赌所骗，解放军进驻后，龙二被毙，祖宅被龙二临死前烧毁。
陆家相对来说幸运得多。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，陆家被划定为地主阶级，西街大宅被充公改作粮站。一起被充公作粮站的还有隔壁鼎和丰老板家的宅子，鼎和丰的老板连夜外逃，下落不明。陆典成身为下蜀镇商会会长，为人正直，在当地威望颇高，幸免一难。1950年间，陆典成携家眷离开了代表下蜀镇富人区的西街，搬至北街居住。陆典成在北街生活了29年后，病逝于胃癌。
陆家在北街住下时间不长，“破四旧”开始，与土匪抄家一般无二。随家谱被毁的有数量不微的古玩字画、史书典籍，其中清石刻版《康熙字典》和古活字版《西厢记》在父亲儿时的记忆中尤其深刻。
前些年，旧粮站要拆，家里人都跑去工地上看，希望能找到那一坛黄金。可是年代久远，当事人本就不多，而且都已陆续辞世，终于没能找到。一说是早已被共党挖出，一说是当初根本没有埋下黄金，莫是一衷。二叔学木匠手艺的师傅田家信，是西街大宅建造者之一，也是埋黄金的当事人中最后一个去世的。他老人家临终前，父亲和二叔候在床前，他嗫嚅着想说出埋黄金的具体位置，未及说完，便已气绝。
我叹一口气，说，可惜了那一坛黄金，真的挖到了，还能换钱派个大用场。父亲说，我看算了，挖不到更好，否则这一大家人，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情。父亲咂一口酒，又说，还是挖不到的好。
看父亲杯中将尽，我说，老陆同志，我再把汤热一下给你泡饭。

陆海燕

故事很生动, 说不定写下去就成小说电影了......